當(dāng)年刊登了程茂峰尋母啟事的報紙已經(jīng)發(fā)黃。新京報記者 張維
程茂峰又一次夢到媽媽回來了。
這7年多,他總是看到母親彭榮英——她還是63歲時的樣子,一頭銀發(fā),佝僂著背,嘴里的牙齒已經(jīng)掉光,咧嘴笑著,朝他走來。
他也對她笑。夢醒了。窗外一片漆黑。
黑暗吞噬著這間不足20平米的屋子,一種無邊的絕望感頃刻籠罩了這個中年男人。
為了找回走失的母親,他用了近8年時間,踏遍了深圳1996.85平方公里土地,搜尋了每一處地下通道、橋洞、車站和街道。至今,一無所獲。
日子在絕望與希望的縫隙中野蠻推進(jìn)。44歲的程茂峰過早地老去了——一茬茬白發(fā)漸次冒出,四五道皺紋爬上額頭,時時頭暈,也常常感到力不從心。
過了不惑之年,他時常悲嘆——沒有找到母親,始終虧欠遠(yuǎn)在江西老家的妻子兒女,身體也一天不如一天了。
他生怕這輩子就這么蹉跎了。放棄的念頭一閃而過,愧疚和自責(zé)像潮水一樣鋪天蓋地。這種感覺,反反復(fù)復(fù),壓抑到窒息,日復(fù)一日,不得安寧。
“只有一直找,才能安心。”他說。
轉(zhuǎn)身之后,母親再也沒有回來
程茂峰租住在深圳寶安區(qū)翻身村的一個老舊小區(qū)里。小區(qū)附近的馬路兩邊開滿了賣裝修材料的店鋪,沿路散布著幾家賣小吃的檔口,垃圾遍地,污水橫流。來自五湖四海的打工者聚集在這里,一個月只要750塊,就能租到一室一廳。
他的房間位于一棟四層自建樓的二層。不到20平米的空間,被兩堵墻分成了三個部分,臥室、客廳和一條狹長的過道。煤氣罐和灶臺就堆在過道里,成為廚房。臥室很小,一張床、一張電腦桌、一臺電腦,以及四五個收納箱就已經(jīng)塞得滿滿當(dāng)當(dāng)。鋪滿灰塵的電腦主機(jī)上,散落著幾頁病歷。
這是母親走失時租住的房子,想著母親某天可能會回來,他不敢輕易搬家。
翻箱倒柜,除了尋人的小卡片,程茂峰還能找到一張母親的照片,這是關(guān)于母親唯一的痕跡。年代久遠(yuǎn),照片的邊角已經(jīng)發(fā)黃,右下角有一大塊看不到圖像。那是母親50歲的樣子,穿著深色衣服,戴著帽子,和父親站在一起,笑著。那時候,母親還有一排整齊的牙齒。
“那可能是母親最開心的時候吧。”程茂峰猜。
2005年6月,父親患肺癌離世,之后,母親一直陷在沒有照顧好老伴兒的自責(zé)中。那時候,程家四兄妹已經(jīng)陸續(xù)在深圳周邊扎根,南昌的家里只剩下母親一人,兄妹四人商量,要不把她接到深圳來吧。
一個月后,母親被接來深圳。程茂峰和哥哥上班時,母親就一個人在家待著。她很快表現(xiàn)出某些異常——她整晚整晚不睡覺,坐在床上自言自語;天一亮,就拎著袋子出門,撿些瓶瓶罐罐,堆在家里;有時候又罵罵咧咧,抱怨兩個兒子沒能讓她抱孫子。
有段時間,在東莞上班的小妹程小紅把母親帶到工廠,一邊上班一邊照顧。但老人一到流水線上,就對工人破口大罵。不得不再送回深圳。
程茂峰所在的樓層有三戶,都是外來打工者,鄰居像走馬燈,幾個月?lián)Q一次,每個人守著屬于自己的十多平米空間,不關(guān)心外面的世界。城市越開發(fā),我們越逼仄。程茂峰都時常感到落寞,何況是六旬的老人?
程茂峰知道,母親不開心。下班回家,他想和母親聊聊,卻總不知道從何聊起。程茂峰意識到,長大之后,再也不知道該如何向母親表達(dá)自己的情感。最后只能陪著她在附近的公園散步,一圈又一圈。
程小紅想開導(dǎo)下媽媽,但電話一接通,也就擠出來三個問題:身體好嗎?吃飯了嗎?有錢用嗎?
母親早就有精神分裂病史。父親在世時,照顧悉心,她只發(fā)過三次病。父親去世后,發(fā)病越來越頻繁。程家兄妹不得不把母親送進(jìn)了深圳一家精神病院。兒女前去探望,老人歇斯底里,“我沒有病,亂花錢!”有時候又溫順地承諾,只要能回家,以后就好好吃藥。
一個月后,母親出院。但自那以后,母親頻繁走失。有時候一天,有時候一個禮拜。兄妹幾人發(fā)瘋一樣出去找。沒幾天她又回來了。隔幾天,又走了。再后來,找回的間隔越來越長。短的半年,長的兩年。母親在外流浪的時間,遠(yuǎn)超過在家的時間。
“要不把她送回老家吧。”大哥和程茂峰商量。這些年,他們心力交瘁。在老家,母親有兩個弟弟,還有個快90歲的老母親?;蛟S回到農(nóng)村,種種菜、養(yǎng)養(yǎng)雞,有點(diǎn)事情做,不像在大城市這么落寞。
在老家,周圍都是熟人,即使走丟了,隨便一問,就能找到行蹤。
這個想法停留在了2009年正月初三下午。
這天,程茂峰買好了車票,第二天就出發(fā)。母親挺開心,終于可以見到快四年沒見面的老母親,她嚷著要去附近超市買點(diǎn)禮品。
轉(zhuǎn)身之后,母親再也沒有回來。
“那是我媽,我能不找嗎!”
那晚,程茂峰家的燈亮了一宿。
出門前,程茂峰特意向來深圳過年的妻子交代,“不要關(guān)燈,燈亮著,媽媽就知道,家在這里。”
楊麗英已經(jīng)不記得程茂峰那晚是什么時候回來的,或者和之前很多次一樣,根本沒有回來。
有一次母親走失,程茂峰辭了職,專門出去找。有段時間,他索性在崗廈、東門附近的橋洞下,睡了兩個多禮拜。天涼,幾個流浪漢看他可憐,給他讓了一卷鋪蓋。“除了不撿吃的,和要飯的沒啥兩樣。”程茂峰回憶那段時光,略顯沮喪。
楊麗英知道這事后,和程茂峰大吵了一架。“你一個人在外,也不能把自己搞得和要飯的一樣。”程茂峰也置了氣,“那是我媽,我能不找嗎!”
程茂峰執(zhí)拗地認(rèn)為,只要找,一定可以找回來。如果沒有找到,那是還沒盡力。
此前的一次走失,母親從龍崗平湖,一路拾荒到四十多公里外的蛇口,兩年多后,被老鄉(xiāng)發(fā)現(xiàn)。找回來時,不也好好的。
根據(jù)以往經(jīng)驗(yàn),報警幾乎沒用。程家曾在龍崗、福田的派出所報過警,寫完一份報案材料,警察就讓回家等消息。找小孩的,還有提取父母DNA的步驟,找老人,連這個也省了。
全國每天有1370個老人走失。程茂峰也知道,警察根本就管不過來。
但警還是得報啊。救助站和精神病院,希望也同樣渺茫。也得去啊。萬一呢。
最可靠的方式,還是掃街。和以前一樣,兄妹四人將母親的照片和概況印成小卡片,把深圳分成幾個片區(qū),每人負(fù)責(zé)一塊,向流浪漢、巡警、環(huán)衛(wèi)工人發(fā)放,收集線索。
不上班的時候,每天六七點(diǎn)鐘,程茂峰就從寶安區(qū)的住處出發(fā),向關(guān)內(nèi)挺進(jìn)。搜索每個地下通道、車站、橋洞、街道。晚上再坐最后一班地鐵回出租屋,倒頭就睡。
下了班的晚上,繼續(xù)去周圍搜尋。趕得上地鐵就回家,趕不上就直接睡在外面,第二天一大早再去上班。
節(jié)假日里,妻子女兒來探望,程茂峰說要帶她們?nèi)ス珗@玩。但一出門,楊麗英和女兒就被帶到流浪漢聚集的地方,不是橋洞里,就是某個天橋下。
楊麗英以前也跟他生氣。后來想想,算了吧,找不到,他心里也難受。“他不開心,這個家也不開心。”
半年多,一點(diǎn)消息也沒有。但只要一停下來,程茂峰回到住處,強(qiáng)烈的自責(zé)感就涌上來。“只有在路上,才對得起母親。”或者只有拼命工作,才能獲得短暫的解脫。
他時常被絕望吞噬。
有時是在繁華的步行街。街道喧囂,車流滾滾,紅綠燈交替變換。這個超級大城市,就像一臺有序運(yùn)作的機(jī)器,日復(fù)一日。城市這么大,一個家庭的悲喜都被稀釋了。程茂峰又累又渴,坐在路邊,盯著每一張路過的面孔。反復(fù)問自己:都看過那么多張臉了,為什么沒有最熟悉的那個?
有時是在荒無人煙的橋洞下。建筑垃圾遍地都是,道路坑坑洼洼,茅草沒過腳踝,一攤攤積水時隱時現(xiàn)。在光鮮的城市里,居然還有這種連流浪漢都不會光顧的角落。程茂峰一路狂奔,十幾里地還是沒看到一個人??墒?,這些角落都被他發(fā)現(xiàn)了,為什么母親還是沒有哪怕一點(diǎn)點(diǎn)消息?
偶有希望來敲門。
一次,一位江西老鄉(xiāng)打電話給程茂峰,說看到彭榮英在羅湖火車站附近,和一個老婆婆睡在一起。程茂峰趕過去,老婆婆說,彭榮英確實(shí)和她住過幾個晚上,但后來走了,不知道去了哪里。
老婆婆80多歲,覺得自己身體還好,能拾荒養(yǎng)活自己,不想給孩子們添麻煩。彭榮英也向老婆婆表達(dá)過類似的想法。她說,老伴不在了,也沒有孫子,回去沒啥意思,不想增加兒女負(fù)擔(dān)。
聽到這里,程茂峰覺得心酸。他總想起母親年輕時,帶著他們四個在鄉(xiāng)下,去山上挖葛根,回家做成葛根粉給他們吃?,F(xiàn)在孩子們都已經(jīng)長大,母親卻不知道去了哪里。
“要是當(dāng)年母親從國企的廠辦大集體下崗時,幫她把社保給辦了。我媽有了收入,心里會不會舒服些?”程茂峰問自己。
后來,程茂峰常常去探望老婆婆,那是和母親產(chǎn)生關(guān)聯(lián)的人。直到有一天,連老婆婆也不見了。
后來的一次是在離羅湖火車站很近的東門附近。一個逃婚后流浪的河南小伙,很確定地說,看到了彭榮英。程茂峰放下手頭工作,趕過去時,已經(jīng)是兩個小時后,人已經(jīng)走了。
“我沒有盡力。”程茂峰說,想到這兩次擦身而過,程茂峰時常陷入自責(zé)。要是當(dāng)時去蹲守了,結(jié)果會不會不一樣?
“這些年,太疲憊了”
深圳是亞熱帶季風(fēng)性氣候,偶有惡劣天氣。每當(dāng)臺風(fēng)刮起,程茂峰總會陷入擔(dān)憂——母親在外還好嗎,有地方躲風(fēng)躲雨嗎,有熱飯吃嗎?
每次想到這里,他心里就會難受。只能起身,把以前走過的橋洞、地下通道、車站、街道,再走一遍,心里才能稍微舒服一點(diǎn)。
這些年,程茂峰當(dāng)年走過的空地,都崛起了新城座座,幾年前荒無人煙的地方,也開始變得車水馬龍。
新的地方,新的人,都給他新的希望。“流浪的人都是流動的。每一次都會有新的發(fā)現(xiàn)。”
羅湖火車站以及附近的東門步行街,是已知的、母親最后出現(xiàn)過的地方。程茂峰不知道去了多少次??熠s上回老家的次數(shù)了。
2010年農(nóng)歷二月,程茂峰的兒子出生。楊麗英的整個月子都是在表姐的照顧下度過。程茂峰趕回家時,已經(jīng)是清明節(jié)。孩子已經(jīng)過了滿月。
楊麗英滿肚子怨氣。但看到丈夫憔悴的面容,心一軟,也不氣了,“他心里比我難受。”
但東門那個臟兮兮的男孩,程茂峰對他了如指掌。男孩父母離婚,后媽對他不好,他出來流浪。以前總在萬福寺附近吃齋飯,信佛以后,他好像快樂了很多。
還有那個看起來七八十歲的絡(luò)腮胡子大爺,三五年前就在東門一帶流浪,他給他送水,他會要,他要和他說話,老人又不肯了。
還有因家暴逃出來的女人、小孩,弄丟了身份證沒法找工作的年輕人,信了邪教不愿意回家的中年婦女……
東門警察巡邏崗的警察都記得程茂峰。每次掃街,他剛想把小卡片遞上去。對方就說,“你前幾天不是來過嗎,我會幫你留意的。”
轉(zhuǎn)過身,程茂峰莫名有點(diǎn)感動,他的事情,還有人記得。
但后來的線索少得可憐。程茂峰通過深圳市救助站的一個朋友打聽到,2011年夏天深圳召開大運(yùn)會,城市安保升級,很多流浪人員已經(jīng)被送回家了,還有一部分被分流到深圳周邊城市的救助站了。
根據(jù)這個線索,程家兄妹四人分頭去附近城市的救助站、精神病院找了。沒有。
大哥程茂敏被這個消息擊潰了。以前到了節(jié)假日,他常和弟弟分頭掃街。但這次,他決定停下來。他覺得自己“這些年,太疲憊了”。
理智告訴他,母親很可能已經(jīng)不在深圳了。而且,如果母親想回來,應(yīng)該早就被送回來了。
他總記得,母親年輕時常對朋友說,“要是以后做不動了,寧愿自己走掉也不愿意給家人添麻煩。”
程茂敏也勸弟弟不要再待在深圳委屈自己了,回老家去,陪伴兒子成長不是很好嗎?
程茂峰不肯。母親一定還在深圳。他要找到她。
“被騙一騙也好啊,總歸算一種希望”
日子一天天過去。消息越來越少。
程茂峰常常想起以前被騙的經(jīng)歷。一次,在東門人民橋附近,有個穿制服的男人說可以通過協(xié)查的方式幫他找人。他趕緊請客吃飯,還把錢包里的錢給了對方。后來沒了后文。
也常接到詐騙電話,對方聲稱知道彭榮英的下落,讓他快點(diǎn)打錢。
突然間什么動靜都沒了。程茂峰想到過去,被騙一騙也是好的啊,總歸算是一種希望。
2013年夏天,他在深圳當(dāng)?shù)氐亩际袌蟆毒蟆飞线B續(xù)登了好幾天尋人啟事。整版的分類廣告,密密麻麻,有人遺失了車牌,有人遺失了證件、合同。這些都可以通通聲明作廢??蔀槭裁雌挥兴?,丟了自己的母親。這一頁翻不過去啊。
最難面對的是外婆。老人家年逾九旬,每次打電話,鬧著要聽女兒的聲音,程茂峰和大哥都互相推脫說在對方家里?;乩霞姨酵馄艜r,老人家又問起,程茂峰放下手中的禮品,說要趕車。落荒而逃。
他不但弄丟了自己的母親,還弄丟了另一個母親的女兒。
后來,程茂峰專門申請了一個QQ號,頭像是母親的照片,取名“流浪”,他一口氣加了三十多個尋親群。在網(wǎng)上發(fā)尋人帖。隔幾天一次。網(wǎng)友的消息,一條也不能落。
程小紅有時候會幫哥哥打理QQ。有一次,程小紅沒有按時發(fā)帖,看網(wǎng)友回復(fù)也晚了。原本溫和的二哥暴跳如雷,“萬一有媽媽的消息呢?”
在民政部主辦的全國救助尋親網(wǎng)上,無家可歸的成年人有兩萬六千多名。程茂峰每天都刷,萬一哪天就刷到母親呢?
網(wǎng)友陸續(xù)提供了一些線索,有深圳本地的,也有來自更遠(yuǎn)地方的,比如北京和吉林。但都不是,程茂峰順手把消息轉(zhuǎn)進(jìn)尋親群里。“或許可以幫到其他人。”
出去掃街時,程茂峰把遇到的流浪者的照片拍下來。幾年下來,兩個手機(jī)的相冊,已經(jīng)塞得滿滿當(dāng)當(dāng),回到家里,他把這些圖傳到網(wǎng)上。和所有還在尋親的人一樣,他懂得希望的可貴。
有一次,網(wǎng)友看到他上傳的一個躺在樹下睡覺的流浪青年的圖,覺得很像自己的弟弟,弟弟的標(biāo)志性特征是六根腳趾。網(wǎng)友離深圳很遠(yuǎn),拜托程茂峰再去核實(shí)。程茂峰連續(xù)蹲守幾天,再拍到腳趾時,發(fā)現(xiàn)只有五個。
不過,熱心換來了某種轉(zhuǎn)機(jī)。
2014年的一天,東莞的一位網(wǎng)友稱,在東莞厚街一帶看到一個老婆婆在撿垃圾,嘴里罵罵咧咧,沒有牙齒,駝背,相貌和彭榮英很相似。
程茂峰讓小妹一大早去蹲守。他下午請半天假趕到東莞。
程茂峰覺得,這次一定是了。他都想好了,見到母親后,先帶她去吃好吃的,然后立刻回家,離開這個傷心地。
等到天黑,老婆婆出現(xiàn)了。程茂峰的心一下子涼了——母親只有一米五二,這個老婆婆比母親個子高很多。但相貌確實(shí)神似。
不甘心,他跟著老婆婆走了好幾條街,走到兩棟房子中間時,老婆婆停下來。程茂峰湊上去,仔細(xì)端詳,不是。他掏出口袋里的幾十塊錢,塞給老人。還是不放心,他就陪老人坐著,直到老人的媳婦出門問:“這是我家婆,你干嗎?”
希望一度爬上頂峰,又沿著陡坡快步跑了下來。
回到出租屋里,他想到自己這些年,有些悲嘆,說不出的絕望。
和家里人聚少離多,兒子明顯不那么親他。每次離家,兒子把他送到火車站,說完“再見”,頭也不回。女兒這么大的時候,一看爸爸走了,眼淚簌簌地往下掉。
在深圳的這份工作,收入也已經(jīng)接近天花板了。前途渺茫。
最沮喪的時候,這些年尋母的努力也會被徹底否定。他時常打一個比喻,只有高考考好了,才能證明這個學(xué)生努力過。
“見到我媽,那才算努力了。”他說。
在公交車上,他常看到一家三口帶著老太太出行,每次他都怔怔地盯著老人家看,怎么都看不夠,對方回頭,他又低頭,沉默。三代同堂,這是他夢想中的日子。
他多想跑到母親面前,告訴她:“媽媽,你有孫子了,跟我回家好嗎?”
“或許在某個時空,有人也在幫我媽”
周末的東門步行街,人流涌動,流浪者也比平時多了幾倍。
這幾個周末,程茂峰參加了“讓愛回家”的志愿者活動,幫助流浪人員回家。今年夏天,有網(wǎng)友跟程茂峰說,深圳有一家公益組織,每周組織志愿者上街,幫助流浪者回家,成功的案例不少。程茂峰趕緊加入。以前,他一個人掃街,隨手把流浪者的照片發(fā)上網(wǎng),但關(guān)注者寥寥。這讓他沮喪。
“相當(dāng)于這么多人一起幫我找媽媽啊。”程茂峰感覺他獲得了某種支持。
和他同組的湖北人小文,弟弟十年前在深圳打工走失;山東人老徐,三歲的女兒在八年前走失;而湖南人老雷,15歲的兒子剛剛走失三個月。
他們帶著各自的心事聚集在一起,互相排遣,又一起去找尋某種希望。
一提到女兒,老徐就點(diǎn)根煙,扭過頭,躲到一邊。程茂峰他們站在后面,看著一個中年男人的肩膀劇烈抖動。
這也是他經(jīng)歷過的時刻。他覺得找到了同類。
他們幫助來自五湖四海的流浪者回家。有的闊別家鄉(xiāng)三十多年,有人離家三五年??吹接H人久別重逢,程茂峰覺得“特別有成就感”。有個小伙子,在深圳流浪15年,最近被志愿者發(fā)現(xiàn),聯(lián)系上家人,全家老小十二口人,兩個小時從珠三角各個角落趕到深圳,見面時,一家十三口號啕大哭。
上個周末,他們剛剛幫助一個深圳本地流浪了三十年的男人回家。1980年代,男人去了香港,但這些年深圳急劇變化,回來時,原來的村子已經(jīng)變成高樓,這個有點(diǎn)精神問題的男人怎么也找不到家在哪里了。
程茂峰覺得,很多年沒有這么開心過了。和這些志愿者在一起,慰藉是雙重的——他在和他一樣的志愿者身上,看到了自己的影子;又從那些被幫助的流浪人員身上,尋找母親的痕跡。
“或許在某個平行時空,有人也在這么幫助我媽。”他說。
最近,程茂峰時常覺得心臟難受。楊麗英叮囑他好幾次要去醫(yī)院查查,但一到周末,程茂峰就跟著志愿者活動去了。以前總頭暈的毛病也沒看好,跑了好幾家醫(yī)院,都找不出原因。
楊麗英知道找到婆婆的希望渺茫,她也知道丈夫知道找到母親的希望渺茫。“他只是不愿意承認(rèn)。”
去年,一位遼寧網(wǎng)友給了程茂峰莫大的鼓勵。這位網(wǎng)友說,他幫程茂峰在某個官方系統(tǒng)中查了,沒有關(guān)于彭榮英的死亡記錄。
“媽媽一定還在某個地方流浪。”程茂峰確定。
做人總要抱點(diǎn)希望啊。楊麗英說,只要丈夫開心,就讓他一直找下去吧。“他解脫了,我們這個家也就解脫了。”
11月14日晚,群里有人通知,志愿者幫一位流浪十多年的湖南小伙子找到了家人。程茂峰覺得受到鼓勵,或許某天,他和母親,也能以這種方式重逢。
三年前,外婆去世。這個年逾九旬的老人,彌留之際,也沒能見上女兒一面。
程茂峰珍藏了外婆生前最后做的咸蛋,小心翼翼地擺在出租屋的角落里。他跟妻子說,等媽媽回來,要讓她嘗嘗她媽媽的味道。
A12-A13版采寫/新京報記者 張維 深圳報道
正坐在網(wǎng)吧內(nèi)玩游戲,突然被人從身后提著鐵棍猛擊頭部,導(dǎo)致頭骨多處骨折昏迷不醒,目前仍未度過危險期。[詳細(xì)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