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標題:湘潭農貿市場命案5個月后:市場不再對攤販收費,死者未下葬
出事之后,周燦在家里拴了3條狗。
5個多月前,周燦的母親張意湘倒在了自家的生鮮店里。前來收費的市場承包人張議,與她發(fā)生口角后,用一把殺羊的尖刀將她刺死。發(fā)生在湖南湘潭縣石潭農貿市場的這場沖突,將兩個普通家庭的生活軌跡打亂。如今,市場照舊營業(yè),只是不再對攤販收取任何費用,以前因為張議收費高搬出去的小販也回來了。
案發(fā)后,警方以涉嫌“故意傷害致人死亡”逮捕了張議,而周燦希望法院判決中的罪名是“故意殺人”。
等待判決的時間令人煎熬。若結果讓周家人不滿,他們將請求公訴機關提出抗訴。張意湘的下葬時間一再延遲,這段時間,遺體一直被封存在零下35度的冰棺中。
冰棺就擺在周燦家門前的車庫。案發(fā)一個多月后,一天夜里,3個身份不明的男子來到周家,嚷嚷著要看尸體,守夜的人掏出手機要拍照,這些人匆匆離去。在這之后,周燦從朋友家領回兩條狗,給車庫加了道卷閘門,后來還裝上攝像頭。再后來,外婆家的狗也被牽了過來。
不在鎮(zhèn)上的時候,她會習慣性地打開手機,盯著監(jiān)控。她擔心“有人把我媽給偷走”。
夫妻店
今年8月底,在經歷兩個月閉店后,石潭農貿市場的“正意牛羊肉水魚店”重新營業(yè)。
每天早晨5點半,周正安會準時出現在店里,6點多的時候,市場將迎來第一波交易高峰。
“正意牛羊肉水魚店”是家夫妻店,開了20年。“正”、“意”兩個字,如今缺了一半。在妻子張意湘遇害后,生活壓力全堆在周正安身上。周正安的姐姐周慧放心不下,跟母親一塊到店里幫忙。
周母年紀大,做事有心無力。不久前,有人買了一堆魚羊肉,她忘了收錢,等對方走了許久才猛然想起。這筆損失她記得清清楚楚:487元,這意味一家人好幾天的忙碌白搭了。
趁機占便宜的人不只一個。“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嗎?”有一次,一個陌生男子對周母發(fā)話,她搖頭說不知道。對方說:“城管隊的,給我少算點錢”,她后來才知道,這人根本不是城管隊員。
周正安的姐姐周慧嫁在山西,還有半年就將退休。聽到弟媳婦出事,她立馬趕回湘潭。除了中間回過一趟山西給兒子辦入學手續(xù),她再沒離開過這里。周母心疼兒子,讓她留下來幫忙,周慧自己也放心不下弟弟一家。
中午休息的時候,周母會坐在沙發(fā)上拿起iPad。72歲的她,學會了如何查看監(jiān)控。屏幕上,兒子進進出出,給顧客送貨找錢。同樣的畫面,通過過信號傳輸到另一端周燦的手機里。
母親離世后,周燦不放心,花2000塊錢買了兩個攝像頭。家門前一個,店里一個,通過手機可以實時查看監(jiān)控。
周燦今年23歲,剛工作沒多久。家里出事后,她在醫(yī)院的工作被特許調整,工作3天、休3天。休息時,她要趕回鎮(zhèn)上招呼店里的生意,以前她從不碰刀,現在學會了殺鱔魚,每天和血打交道。
擺在她面前的是一張長條形案臺。鱔魚體滑,需要用一根特制的鐵釘穿過頭部固定住,再拿刀剖開身體,將內臟和脊骨一同剔出。案臺下面放著小盆,用來接血污。
張意湘的死跟鱔魚有點關系。今年6月24日,因為不愿交500塊錢的“鱔魚板凳管理費”,她跟前來收費的當地人張議發(fā)生沖突,最終喪命。
冰棺
發(fā)生血案的那天,周家人原本要在結束一天的營業(yè)后吃頓豐盛的家宴。
周燦記得,那天她帶了男朋友回家,兩人已有結婚打算。距離打烊只剩下一小時,兩人在店里轉了一圈,回到家里。而周正安則在汽車站接貨。店里只剩張意湘一個人。
幾分鐘后,市場承包人張議出現在店前,要求張意湘繳納500元的“鱔魚板凳管理費”。
張意湘沒給,向張議抱怨了幾句雨棚的事。那是前幾年繳納1000多元集體安裝的。當初說保用10年,如今才兩年就漏了。
沖突由此引發(fā),先是口角,之后有人看到張議掀翻案板,罵了幾句難聽的話,還動手打了張意湘一巴掌,張意湘還了手。再后來,張議抄起店里一把殺羊用的尖刀,刺向張意湘背部。
圍觀的人想要阻攔,張議揮著刀喊:“不要過來,今天隨便誰來都不給面子。”沒人再敢上前。
周燦趕來時,看到母親倒在血泊里,滿地的鱔魚扭來扭去。周正安也已趕到,被張議和雇來的收費人員毆打。讓周燦無法忍受的是,母親倒地后,三人還繼續(xù)毆打她的身體,并稱“這個堂客好痞,躺在地上裝死”。
張議的母親對深一度說,她聽說的事發(fā)過程略有差異,“女的打了他一巴掌,他受了氣”,再加上那天喝了酒,兒子“無意中惹了一個天大的禍”。
深一度此前報道中曾提及,湘潭縣公安局出具的《鑒定意見書》顯示,張意湘系被人用單刃銳器刺擊右背部,致右下肺葉破裂,右側血氣胸并發(fā)失血性休克而死亡。這一刀戳穿肺部寬3.4cm,深5.5cm。
至于當天要收的500塊錢,各方說法不一。周家人此前對媒體說,這筆費用被稱作“鱔魚板凳管理費”,除此之外,一般門店每年還要交800元的“占道衛(wèi)生費”。警方通報中則寫明“市場衛(wèi)生費”。張議的母親認為,這項收費并不多,兒子雇來打掃衛(wèi)生和清運垃圾的人,每人每月工資就要開支3000多元。
周燦覺得,母親當天并非拒不繳納這筆錢,只是想讓雨棚的事有個說法,結果言語上惹怒了張議,最終釀成慘禍。
母親離世后,一大堆以前從沒想過的問題涌向周燦。微博發(fā)聲、信訪、找律師,她焦頭爛額。
一家人已經合計好,最終的判決下來前,不能將遺體下葬。遺體本應送去殯儀館火化。但周家人更愿意讓張意湘“入土為安”,他們租來一個冰棺,將遺體安放到其中,租金一天200元。
過了一個月,周家人意識到,租冰棺不是長久之計,于是花了8000多元從長沙買了臺新的冰棺。
后來一到飯點,鄰居就能聽到這家人拉起卷閘門的聲音。冰棺前的桌子上也擺著一副碗筷,一日三餐從沒落過?;椟S的燭光下,是被放大了數倍的遺照,照片中的張意湘面容模糊。
焦灼的父女
周正安不愿回想那天的事,報仇的念頭被壓制過太多次。偶爾幾次,他一個人坐在店里,看著妻子的照片默默流淚。眼前的水泥地,正是妻子被刺中后倒下的地方。
他盡量一刻也不讓自己閑下來,每天沉浸在取貨、賣貨、剖魚、剁肉中。前一天,如果有人預定了酒席食材,他會早早接上一盆熱水,手腳麻利地殺好山羊,處理干凈裝好,等著顧客上門。
周燦注意到,有時候父親一回家就躺在床上睡著了,晚飯也不吃。她擔心這樣下去父親的身體會垮掉,但又不想看到他閑下來,“人一閑就容易胡思亂想”。她很矛盾。
張意湘在的時候,夫妻搭檔干活得心應手。泥鰍、鱔魚、甲魚和蛇,現殺時講究技巧,后兩者又頗具危險性。在同一個市場賣菜的周燦舅母記得,張意湘被甲魚咬過好多次。到后來,她已經掌握了應對竅門:用水一沖,甲魚就會慢慢松開嘴。
周燦以前從不動刀,都是看爸媽干這些活兒?,F在卻不得不握住刀子學習如何殺鱔魚。盡管已經熟練不少,但大多數活兒仍然只能父親去干,她總覺得幫不了父親太多。
經歷這場變故,她更能體會到父母以前的辛苦。“每天只知道在市場里干活,連一次出省旅游都沒有過”。母親走后,周燦越發(fā)心疼父親,覺得這些年的操勞讓他老了很多,脫發(fā)越來越嚴重。父親在一次酒后向她哭訴:“要不是因為你和弟弟,我早就隨你媽去了。”
因為案子的事進展緩慢,父女間經歷了一場冷戰(zhàn)。
周正安不停催促女兒多上點心。周燦很委屈,她自己也著急,對于程序上的事情又無能為力。兩人心情不好,斗了嘴,好幾天沒說話。
周慧捕捉到了父女間的情緒變化,在中間做著工作。她能察覺到,一家人只要看到門口的冰棺心里就不好受。回湘潭后,她把自己的主要任務設定為心理疏導,幫家人釋放憋在心中的苦痛。
陰影下的兩個家
與周家相距50米遠的張議的家人,過得也不是舒心日子。
案發(fā)后那一陣,張議的母親吃不下飯、睡不著覺,她覺得生活恍惚,就像在云里。“這是兩家人的痛苦”,她說。
周正安的母親注意到,張議父母現在很少出門。以前,老人們在路上相見會打招呼。張議的哥哥姐姐,還是周正安的同學,彼此都認識。案發(fā)后,周母再沒見過張議的父母。
張議家人曾通過鎮(zhèn)政府轉告周家,可以拿出60萬元賠償款。周燦表示,按照賠償標準算出來的是80萬,對方律師卻稱,60萬不接受就一分錢沒有。周家人覺得沒法接受,不再參與協調,只打算走法律程序。
張議的姐姐還發(fā)短信給周正安,希望能得到周家人的原諒。周正安沒回復。周燦后來在朋友圈中抱怨,出事之后,對方只是通過政府中間人來交涉,直到10月15日,張議妻子才打來第一個電話。這中間,張家人也沒有當面道過歉。
周燦說,她無法原諒張議的行為,無論張家人是否道歉。她在微博上責問:“店里有那么多工具,為什么兇手偏偏就挑了那把最能致命的尖刀?并且在母親倒地后還繼續(xù)毆打。“她堅持認為,張議有故意殺人的主觀想法。
周燦對深一度說,張議平時就是石潭一霸。這個說法得到了石潭農貿市場幾位小販的證實。但在鄰居口中,張議卻是另一種印象。一個鄰居老太說他是好人,看到人就敬煙,好幾次還給乞丐遞錢,“兩塊、五塊、十塊的都給過”。
一位賣豬肉的小販介紹,市場上所有豬肉攤位曾集體撤離,從市場搬到街邊,就是因為張議收費太高:所有賣豬肉的商家一年要合交18萬,此前只有6萬。小販搬出去后,市場生意冷清,張議又想讓他們回來,還曾拿走豬肉威脅,說“影響市容市貌”。案發(fā)后,搬走的攤位又搬了回來。
張議母親對外界的一些說法并不認可,她覺得兒子是個“蠻好”的人,平??偸切呛堑?,很有個性,盡管有時候也會發(fā)脾氣。
她告訴深一度,張議的確當過石潭鎮(zhèn)城管隊長,“有正式制服,一共干了十二年半”,但屬于合同聘用工,他還承包了市場30年的管理權。前兩年,因為有退役軍人轉業(yè)到城管局,兒子被解聘。
案件發(fā)生后,石潭農貿市場的管理機制被政府中止,各項費用也沒再收過。張議母親想不出這事最后會如何收場。如今她很少出門,事情全部交給張議的哥哥姐姐處理。自打出事后,張議的兒子也有一個多月沒回來過。
過去,張議的兒子和張意湘的兒子,原本在同一所高中上學,同級不同班。最近,有人聽說張議的兒子轉學去了長沙。周燦向班主任打聽弟弟情況,老師反饋說他上課容易走神,自己在幫助疏導。
周燦有點擔心,弟弟明年6月就將高考。但她也明白,影響難避免,一家人,誰也都逃不開這件事帶來的陰影。
等待判決算是現在的一個盼頭,盼頭沒了之后,情況可能更糟。周燦在朋友圈中寫下:結果并不代表結束,痛苦才剛剛開始。
“判了賠了,最后又能怎么樣呢?“她還沒有找到答案。
來源:“深一度”微信公號